会昌三年冬,振武军城外五十里,石雄屏息趴在雪坡后,身后是八百死士。
朔风如刀,卷起塞外的雪沫,刮在人脸上生疼。远处,乌介可汗的金帐在暮色中若隐若现,周围是数万回鹘残部的营火,星星点点铺满了整个山谷——那是被黠戛斯人击溃后,南逃至大唐边境的回鹘主力。
“将军,太冒险了。”副将刘河压低声音,“咱们只有八百人,回鹘再败,也还有三万之众...”
石雄没回头,目光锁死在山谷中那顶最华丽的金帐上。他抓起一把雪,在掌心捏成坚硬的冰团:“看见那些营火了么?东疏西密,南明北暗——乌介把精兵都放在南面防着振武军,北面这些是裹挟的部落妇孺。”
他松开手,冰团碎裂:“李相公文书中说得明白,乌介遣使求粮是假,窥伺边塞是真。若等开春,这数万铁骑恢复元气,河套之地必遭荼毒。”
刘河还要说什么,石雄已经起身,抽出横刀。刀刃在雪光中映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——四十出头,鬓角已见霜色,左颊一道箭疤从眉梢划到颌下,那是元和十五年在徐州平叛时留下的。
展开剩余90%“传令:人衔枚,马裹蹄,丑时动手。”石雄的声音低沉却清晰,“不要恋战,目标只有一个——乌介的金帐。”
八百人如鬼魅般滑下山坡。马蹄裹着厚布,踏在积雪上只发出沉闷的噗噗声。石雄冲在最前,横刀在侧,心中却想起两个月前,李德裕在长安尚书省对他说的那番话。
“去病。”李德裕唤他的字,这是朝中唯一还如此称呼他的人,“乌介拥兵数万盘踞振武,朝中议论纷纷。主和者说,给粮安抚;主战者说,调集大军征讨。”
石雄沉默等待下文。他知道这位铁血宰相必有后话。
“我都觉得不妥。”李德裕推开窗,北风灌进来,吹动案上的地图,“给粮是养虎为患,调大军则耗费国力。我要你带振武军一部,以最小代价,解此边患。”
“多少兵马?”
“你自己挑,但记住——”李德裕转身,目光如炬,“此战若成,你石雄的名字将刻在凌烟阁;若败,你就是擅启边衅的罪人。我不会保你。”
石雄单膝跪地:“末将只需精兵八百。”
李德裕凝视他良久,忽然笑了:“所以陛下说,满朝文武,唯石雄可当此任。去吧,让那些回鹘人记住,大唐的边境,不是他们可以撒野的地方。”
此刻,金帐已近在百步之内。
巡营的回鹘士兵抱着长矛打盹,篝火噼啪作响。石雄举起左手,做了个手势。八百人迅速分成三队,左右包抄,他亲率两百直扑中军。
“敌袭——”
喊声终于响起时,石雄的刀已经劈开第一座帐篷。惨叫惊醒了整个营地,回鹘士兵慌慌张张冲出营帐,迎接他们的是雪亮的唐刀。
“不要停!直取金帐!”石雄大吼,刀锋划过一名回鹘百夫长的喉咙,温热的血喷在雪地上,红得刺目。
金帐前,乌介的亲卫队已经结阵。这些是回鹘最后的精锐,人人执弯刀大盾,目露凶光。
石雄突然勒马,从马鞍旁摘下铁胎弓,搭上三支箭——这是他年轻时在徐州军中苦练的绝技,三十步内可穿重甲。
弓如满月,箭似流星。
三名盾手应声倒地,阵形露出缺口。
“杀!”石雄弃弓持刀,一马当先冲了进去。身后唐军齐声呐喊,如楔子般钉入敌阵。
金帐内,乌介可汗正在穿戴铠甲。他四十多岁,满脸虬髯,眼中满是难以置信:“唐军怎么敢...怎么敢夜袭...”
帐帘掀开,石雄踏步而入,浑身浴血,刀尖滴落的血在羊毛地毯上洇开一朵朵暗红的花。
“你就是乌介?”石雄用回鹘语问——这是他多年戍边学会的。
乌介拔刀:“唐将报上姓名!”
“振武防御使,石雄。”
刀光乍起。
乌介能成为可汗,确有过人勇武。弯刀如月,攻势凌厉。但石雄的刀法是在无数生死搏杀中磨炼出来的,没有花哨,只有效率。第七招,他格开乌介的弯刀,一脚踢中对方膝盖。乌介踉跄倒地时,石雄的刀尖已抵住他的咽喉。
帐外喊杀声渐弱。刘河浑身是血冲进来:“将军,敌营已乱!擒住乌介了?”
石雄点头,却皱眉:“太顺利了...传令,即刻撤退,带上他。”
“战利品...”
“什么都不要!快走!”
直觉救了他。就在唐军撤出营地一刻钟后,回鹘王子嗢没斯率三千骑从西面赶来援救——若不是及时撤离,八百人必将陷入重围。
回到振武城时,天刚拂晓。城墙上,守军望见雪原上一支骑兵押着金袍俘虏归来,顿时欢呼震天。
石雄没有回头。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
果然,乌介被擒的消息传回长安,朝野震动。李德裕力排众议,奏请武宗皇帝,擢升石雄为检校左散骑常侍、丰州刺史。诏书送达时,还附了一封私信:
“去病:潞州有变,刘稹拒命。朝中诸公欲抚,我独主剿。河朔三镇在看,此战关乎国运。若胜,藩镇丧胆;若败,朝廷威信尽失。晋绛行营,需一锋刃。君可愿往?”
石雄放下信,望向南方。潞州,昭义军治所,节度使刘从谏病故,其侄刘稹秘不发丧,欲效仿河朔三镇自立。这是元和削藩以来,对朝廷最赤裸的挑战。
“将军,咱们刚打完回鹘...”刘河欲言又止。
“备马。”石雄只说二字。
会昌四年七月,晋州行营。
中军帐内气氛凝重。河东节度使李石指着沙盘,眉头紧锁:“潞州城坚粮足,刘稹拥兵五万。强攻伤亡必重,久围则恐河朔援兵。”
诸将议论纷纷,主攻、主围、主抚,莫衷一是。
石雄静静坐在末座——按官阶,他在这里只能算偏将。直到李石看向他:“石将军破乌介时,以八百袭三万。今日可有良策?”
众目睽睽下,东南亚的热带雨林石雄起身走到沙盘前,手指点在一处:“乌岭。”
帐中哗然。乌岭是潞州北面天险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,刘稹派重将王钊率万人把守。
“乌岭天险,如何破之?”李石问。
“正因是天险,守军必恃险而骄。”石雄道,“请给末将五千兵马,十日粮草。不破乌岭,甘当军法。”
李石与监军使马元贽对视一眼,缓缓点头。
十日后,石雄站在乌岭关下。这十日,他并未强攻,而是昼伏夜出,派小股部队反复袭扰。守军起初警惕,渐渐疲沓——唐军每次都是雷声大雨点小。
第十一夜,大雨倾盆。
“将军,真要冒雨攻山?”刘河看着漆黑的山脊,忧心忡忡。
“王钊此刻必在帐中饮酒避雨。”石雄系紧铠甲,“传令:弃盾,只带刀弩,绳索。子时动手。”
五千人如壁虎般攀上陡峭的山崖。雨水冲刷着岩壁,不时有人失手滑落,却无人出声。石雄爬在最前,指甲崩裂,血混着雨水顺指尖流淌。
接近关墙时,他听到上面传来守军的说笑声——果然在躲雨。
绳索抛上垛口,铁钩扣紧。石雄第一个翻上城墙,刀光闪过,两名哨兵无声倒地。唐军鱼贯而上,迅速控制关楼。
等王钊被亲兵叫醒时,关墙上已飘起唐旗。
“这...这不可能!”他衣衫不整冲出大帐,迎面撞上石雄。
“王将军,乌岭已破。”石雄横刀在手,“降,可保全军性命;战,此处便是埋骨地。”
王钊面如死灰,手中剑哐当落地。
乌岭失守,潞州门户洞开。消息传到刘稹耳中,这位年轻的叛将第一次感到恐慌。他急调兵马反扑,却被石雄连设三道埋伏,损兵折将。
九月,潞州城破在即,城内发生内乱。刘稹被部将所杀,首级送至唐营。持续一年的昭义之乱,平定。
凯旋之日,长安朱雀大街万人空巷。武宗皇帝亲登城门楼受俘,擢石雄为检校工部尚书、河中节度使。那一刻,石雄站在御前,看着下方欢呼的百姓,恍惚间以为,那个中央威服四海的盛唐,又回来了。
但他错了。
庆功宴上,宦官监军马元贽举杯敬酒:“石将军功盖寰宇,当满饮此杯。”眼神却意味深长。
石雄举杯的手顿了顿。他想起李德裕昨日私下提醒:“去病,功高震主,何况你非科举出身,朝中无根基。今日之后,当急流勇退。”
果然,仅仅三个月后,一纸调令抵达河中:迁石威卫大将军、左龙武统军,召回长安——明升暗降,兵权尽释。
石雄平静接旨。离镇那日,河中百姓夹道相送,有白发老者跪地泣呼:“将军何日再回?”
他没有回答。
长安的生活如笼中困兽。每日点卯应值,与禁军那些膏粱子弟为伍。他们谈论的是斗鸡走马、平康坊新来的胡姬,而石雄脑中还是边塞的风雪、战马的嘶鸣。
偶尔在朝会上见到李德裕,两人目光相接,唯有苦笑。这位铁血宰相的日子也不好过——武宗驾崩,宣宗即位,朝政风向骤变。李德裕被贬崖州的消息传来时,石雄正在校场练兵。
他屏退左右,独自站了许久。最后解下佩刀,轻轻抚摸刀鞘上“破胡”两个铭文——那是会昌三年出征前,李德裕亲手所刻。
李德裕倒台,石雄的处境急转直下。曾经赫赫战功,如今都成了“结交权相”的罪证。大中二年秋,一纸诏书终至:石雄恃功骄纵,怨望朝廷,贬为白州司马。
离京那日,无一人相送。秋雨潇潇,石雄一骑一仆,出春明门向南。
“将军,咱们真的去白州?”老仆问道。
石雄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长安城阙,忽然想起很多年前,在徐州当小卒时,一个老兵对他说的话:“这世道,打仗的时候需要猛将,太平的时候就需要替罪羊。你小子要是能活到天下太平,记得早点解甲归田。”
他当时不信。
现在信了。
白州在岭南,湿热瘴疠之地。石雄到任时已染风寒,加上旧伤复发,一病不起。刺史府狭小破败,雨季时屋顶漏雨,需用瓦盆接水。
某个雨夜,他高烧昏沉,恍惚间又回到了振武城外的雪原。八百死士跟在身后,乌介的金帐就在前方...
“将军!将军!”老仆摇醒他。
石雄睁开眼,窗外雨声淅沥。他挣扎起身,从行囊最底层取出一个木匣,打开,里面是一副残破的明光铠胸甲——上面有刀痕箭孔,还有已经发黑的血迹。
“等我死了...”他声音嘶哑,“把这铠甲和我葬在一起。不要墓志,刻两个字就行...”
“哪两个字?”
石雄望向北方,许久,缓缓吐出:
“破胡。”
大中三年冬,石雄病逝白州,年五十六。棺椁北返时,路过当年征战过的泽潞之地,有旧部闻讯,偷偷在路边祭奠。
他们说,那天的雪特别大,像极了会昌三年奇袭回鹘营地的那个夜晚。
而长安的史官在记录这一年时,只写了寥寥数语:“前河中节度使石雄卒于白州。”只字未提乌岭风雪、振武夜袭,未提那个曾经让回鹘丧胆、藩镇屏息的名字。
但边塞的老人还记得。他们给孙儿讲故事时,会说:“从前啊,有个将军叫石雄,雪夜里带着八百人,就敢闯三万胡骑的大营...”
“后来呢?”
“后来啊...”老人望向远山,目光悠长,“后来天下太平了,就不需要这样的将军了。”
风雪年年依旧,只是再大的雪,也掩不住那些曾经滚烫的热血与传奇。每当北风呼啸而过姚彤彤,有心人会听见,那穿越时空的马蹄声与喊杀声,还在历史的缝隙中,铮铮作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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